一
紫云曲社,昆山业余昆曲社。民国十四年(1925)创建于昆山县甪直镇。社址初设于该镇三官堂,后迁至陆龟蒙墓附近环境幽雅的光明阁内。推举业余昆曲家、乡绅严德铸(号子镕)为社长。聘请原苏州全福班名艺人沈月泉、沈斌泉、陆寿卿、沈盘生等兼任教师,为曲友们“拍曲”、“踏戏”。入社人员陆续达四十余名,角色行当齐全,其中有老生吴荫南、顾景亭、钱信鱼、殷循之、高文才、金士才、沈伯民,老外赵绶庭、沈长舫,小生钱伯衡、钱君士、朱贡生、吴仲生、严玉书、曹照青、严修名、钱颂九、潘君人,五旦吴颂荪、郑怀莹、沈秉仁、严沛仁、金振寰、金杏城,六旦陈仲冶,正旦王茀民、殷克维、顾定一,老旦殷骏生、陈逖先、朱为宏,净行胡水坤、朱竣伯、皇甫仲丹,副、丑严子绍、朱恭卿、赵趾仁、蒋纬伯、朱承浩等。每逢春、秋佳日,常在景色优美的江心莲花墩新建亭中举行“同期”活动。每年庙会时,又常组织社员在府庙后或张陵山石作场等处“彩串”。民国二十六年(1937)抗日战争爆发,曲社遂停止活动。后部分曲友虽偶有“曲叙”“同期”活动,并有人提议恢复曲社组织,但由于原址光明阁已成一片废墟,紫云曲社始终未能恢复。二
我不认得胡开荪老先生,只能由伯父引见。老宅拆迁以后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甪直了。甪直现在和周庄一样,必须先购票才能进镇。仿佛一夜间归人成了过客,这着实令伯父有点不能接受。?大檐帽管理员操着普通话要我们出示本地居民的证明,“证明?你听我口音,不是甪直人倒是哪里人?”伯父跟他辩着。哎,大檐帽连江南人都不像,又哪里分得清这十里八乡的口音。“那你们住在哪里?”老宅早就拆了,是啊,住在哪里呢?想不到会有一天我们竟弄丢了自己的故乡。最终还是一个老乡邻给我们解了围。古镇的旅游事业方兴未艾,街路都在整修,工人忙碌地排着管道。我们只能在一块块跳板之间穿越行进。河里的游船欸乃而过,年过半百的船娘唱着普通话版的吴歌。
胡老先生住在桥堍边上一个古旧的院落里。知道来访的是故人之子,老人很是高兴,热情地让坐派烟。敏捷的思维,清晰的谈吐,简直看不出是个百岁老人。我们聊着家常,聊着昆曲,聊着紫云曲社……不时地,会进来几个慕名求医的人。
忘了交待,胡老是远近闻名的中医伤科医生,早年师承吴中名医葛云彬,医术精湛再加上年高德劭,前来就诊的络绎不绝。只要力所能及,胡老总是有求必应,于是起居室便也兼作了诊所。老人家生活淡泊,嗜好不多,似乎正印证了“仁者寿”的道理。
来这的大多是方圆百里的乡人,我们和胡老谈着昆曲,他们也不着急,静静地坐在一边,并不打断我们。有的还加入我们的谈话,不时颔首微笑。这倒弄得我们有点不好意思了,还是看病要紧。
就这样,大家断断续续地聊着。
我问胡老,当年您在紫云曲社拍曲起的是什么角色?老人笑道,老生,我演过韩信……
胡老告诉我,当年紫云曲社的曲友定期聚会拍曲,一般各家轮流做东,兴浓时竟通宵达旦,这种雅集就是所谓的“同期”。每逢佳节还会和其他曲社一起合作彩串。
那您还能记得常演的曲目吗?我问。
胡老随手拿过一张纸写了下来,潇洒的行草,《长生殿·酒楼、哭像》《四声猿·骂曹》《宝剑记·夜奔》《苏武牧羊·望乡》……想不到老人的记忆还这么好,那可是七十年前的事了。
您现在还能唱吗?这显然有点难为老人。
胡老呵呵地笑了起来,摇着双手,全忘了,全忘了。
“当年是笛师李金寿教我拍曲的,学的不多。喏,你祖父会得多,他是跟王茀民学的。他们演得好。”
他说的王茀民是当年的昆曲名票,曾和梅兰芳同台演过戏,可惜解放后不久就病逝了。这是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。
胡老之子胡瑞康先生告诉我,王茀民的孙女现在仍在甪直。或许,在她那里可以更多地了解一些紫云曲社和王茀民的情况。?
三
王老师已从学校退休,知道我们的来意,她马上说:“对,我爷爷喜欢拍曲,那时他扮小青青,就在我们家北面的旱船上。”四
民国十四年(1925)在王茀民的祖父王小松的倡议下,经过多方筹备,正式成立了紫云曲社。这一年的世局风雨飘摇,但对于小镇似乎没什么影响,叶圣陶也已经离开了甪直。在距离甪直百里外的上海,打着文学革命旗帜的莽原社和未名社也在这一年成立。昆曲其实已经式微,单听那些叫“昆剧保存社”“昆曲传习所”之类的名字就能想见,不过是有钱有闲阶级的娱乐罢了。五
听熟悉王茀民先生的票友说,王先生最为独步的,不是《跪池》,也不是《断桥》,而是《痴梦》。当年光明阁内,王茀民的一折《痴梦》闻者无不动容。《痴梦》是昆剧《烂柯山》中的一折。讲的是汉代朱买臣休妻的旧事,是一部势利戏。最看不得的是戏里衣锦还乡的风光和马前泼水的意气,实在是小气得很。可这确是千古人情。
朱买臣发达后,先前弃他而去的妻子做起了破镜重圆同享富贵的美梦。《痴梦》一折就是这女人的内心描摹。虽然我不喜欢这戏,这女人似乎也不值得同情,但王茀民那出闻者动容的《痴梦》我还是想找来看看。可惜当年没有留下音像资料,再也无缘得见。
巧得很,甪直回来不久我便在电视上看到了《痴梦》,饰演者是梁谷音。听曲是要用心的,纵是最卑微的人物,最世俗的情感,从容演来,却也令人黯然神伤。命运弄人,朱买臣的前妻最后一次选择是自尽。
紫云曲社的故事还有很多,可惜隔了七十年,我保证不了它们的真实性,这毕竟不是小说。那么昆曲呢?有人说它没落了,有人说它繁荣了,也有人说它发展了。叶圣陶七十年前有篇文章,名字就叫《昆曲》,里面有段话:“有名的巾生顾传玠,因为唱昆曲没前途,从前年起就丢掉本行,进某大学当学生去了。”顾传玠是昆曲传习所的第一批学生。七十年过去了,昆曲传习所从五亩园搬到了阔家头巷。我不知道用“搬”这个字是否妥帖,但现在的主持顾笃璜先生是怡园顾家之后,对于昆曲的痴情该是一脉的。
路过阔家头巷,迎面走来一个少年。我突然觉得一阵怅惘。不为别的,就因为他的眼神。七十年前他就在紫云曲社拍曲……果然,他拐进传习所的石库门,不见了。昆曲,谁能说得明白。
后记:作者在采访中了解到,《苏州戏曲志》中关于紫云曲社的记载(即本文开头所引部分)有几处舛误,朱贡生应为朱贡三,严修名应为严修铭,潘君人应为潘尹人,郑怀莹应为郑怀萱。甪直镇现隶属苏州市吴中区。在此补正,以免讹传。
原载《苏州杂志》